本章节通过定性和定量证据，揭示实名注册政策作为访问障碍在全球范围内是如何实施的。在整理这些证据时，我们选择了一组有代表性的应用，这些应用是中国最受欢迎的社交平台，也是习近平在2013年提出的互联网“灰色地带”的典型代表。如果这些应用程序能自由使用，将促进国内外用户之间广泛而有意义的信息交流。

相关文件从未明确规定应用程序提供者是否应要求非中华人民共和国用户遵守实名注册要求，这种模糊性也使得海外用户不可避免地受到中国不断扩展的实名制体系的影响。理论上（可能是有意为之），这导致大多数用户无法使用海外电话号码完成实名注册。因此，在中国的平台上，海外用户处于一个法律和政治的灰色地带，在这个地带中，中共已经实施身份可识别性，以便进行监控和跨国镇压。

根据我们的研究和结论，本文认为中国社交媒体平台上的身份识别要求是作为一种保护机制设计并投入实践的，这种机制可以战略性地用来限制思想的自由交流，并将中国互联网与全球在线社群隔离开。通过这种方式，当局让实名注册成为一个简单但有效的排他性机制，用以确保国内话语的安全。这也在中国社交媒体圈层内产生了新的访问障碍，特别是在那些与中国互联网交换（政治）思想至关重要的区域尤其如此，下文将对此进行详细讨论。

将海外用户挡在门外的四种障碍

2017年出台的《网络安全法》第24条规定，中国互联网服务提供者（包括社交媒体平台）在提供线上服务之前必须进行实名验证。这一要求迫使中国互联网公司加强实名注册验证和账户管理措施，对海外用户的注册构成了重大挑战。互联网公司可以通过要求中国用户提供手机号来实现实名验证，但对于那些手机号无法与中国电信运营商后台的身份证件相匹配的海外用户来说，互联网公司必须用另外的办法来验证这些用户的身份（更多详情见上图3）。

总体来说，这些规定显著增加了公司在支持境外用户方面的行政和技术负担。¹因此，一些在线支付 提供者（如支付宝）和移动游戏开发商（如腾讯）暂时停止接受新的外国账户注册。²相应地，大多 数中国社交媒体平台开始要求海外用户提交身份证件扫描。³面对新的合规挑战，一些视频平台如快 手选择从应用商店撤下自己的应用程序。⁴

上述商业决策显示，中国公司在面对政府压力时往往选择配合。中国政府要求企业将党的利益置于运 营或商业利益之上。⁵研究表明，中共对科技公司的广泛影响深入到其产品内部，包括对搜索引擎⁶和 输入法的审查。⁷甚至像美国科技巨头苹果这样的公司也屈服于压力，从其应用商店中移除了许多应 用。⁸

虽然一些公司为了符合实名制要求暂时停止了新的外国账户注册，但也有公司尝试通过为不同地区开 发独立应用或实施不同级别的访问限制来完成合规（见下方图4）。这种策略表明，中国公司在遵守 中共政策的同时，若想寻求国际市场的增长，就必须谨慎地保持平衡。⁹

图4: 中国应用程序开发者采取的策略

中国应用开发者采取了多种方法来保证其全球增长目标能够适应复杂的实名制监管环境。本报告发现了三种策略：

针对不同地区开发不同的版本:

短视频应用“快手”针对不同地区开发了五种不同的版本。原版快手在中国及 许多其他国家都可以使用，但在中东北非（MENA）地区和大多数南美国家不可 用。¹⁰ 快手“极速版”仅在中国可用。¹¹ 此外，还有一个仅在中东北非地区可用 的版本（Kwai - download & share video），¹² 仅在拉丁美洲国家可用的版本 （Kwai - ver vídeos bacanas），¹³ 还有除巴西和哈萨克斯坦外在全球可用的提供 小众内容的版本（噗叽）。¹⁴

一款应用，两套系统:

某些应用分成两个实体，分别服务国内和国外用户。例如，微博国际版¹⁵和微博¹⁶ 之间允许有限的用户互动。而其他应用则不允许全球用户与国内用户之间存在任 何互动，最终形成两个独立的在线领域，如钉钉和DingTalk¹⁷或TikTok和抖音。¹⁸

在同一个身份下保持可用性:

像微信¹⁹这样的应用在国际各大应用商店中维持几乎相同的软件包，但同时可能进 行一些本地化调整，例如调整登录要求、默认语言和个性化推荐。相比开发不同 版本的应用程序，这种策略的灵活性稍低，但能保证更为统一的用户体验。²⁰

经过“应用程序漫游”（从应用商店下载软件到在平台上与其他用户互动），我们发现存在四种不同 类型的访问障碍，这些障碍可能排除用户或对用户强制进行身份识别：

第一类. 应用商店审查:

为防止人们下载相关软件，一些应用被从应用商店中撤下。例如，短视频和电商平台快手2021年和2022年广受欢迎，但现在在许多中东和北非（MENA）地区的应用商店已无法下载（见下方图5）。中国以外的用户在他们的应用商店中找不到这个版本。

第二类. 手机号码注册:

一些海外用户在应用的注册界面中无法选择其居住国的电话号码（或其SIM卡的前缀）。如果用户无法选择其居住国的电话号码前缀，也就无法接收验证消息。因此，要求用电话号码进行实名注册就变成了一个访问障碍，将外国用户挡在门外。例如，在“微博国际版”上，只有29个国家的居民可以注册（见下方图5）。

第三类. 身份证件验证:

提交身份证件导致用户无法在互联网上保持匿 名，如果互联网用户认为这种要求是不必要或不恰当的，就可能放弃注册相关网络平台。

第四类. 跨账户验证:

如果新用户需要通过平台上的老用户来进行注册 验证，那么在没有联系人或不愿意透露联系人的 情况下，新用户可能就无法注册相关平台。

图5: 电话号码注册障碍——地区限制 阻碍用户使用中国公司开发的应用

阿尔及利亚、埃 及、沙特阿拉伯和 其他一些国家的苹 果应用商店均已将 应用程序“快手” 下架

微博国际版” 提供的电话号码 注册选项

类设计上是排他性的，构成了围绕灰色地带的“硬性障碍”（见图5）。这里的限制意图十分明显，虽然有一些办法能绕过这些障碍，但这些办法既不可持续也不可靠。²¹另一方面，第三类和第四类障碍的目的是强制身份识别，它们本身并不直接排除某些用户，而是确保可以密切监视灰色地带中新用户的互动。这些障碍虽带来隐私风险，但并非不能克服，因此可以视作“软性障碍”，主要因为用户可能因不愿放弃隐私而选择不注册。制定这些障碍的初衷可能是允许那些愿意遵守实名注册政策的海外新用户进行注册。

我们针对处于风险中的社群进行了匿名调查，结果显示海外用户确实遇到了上述各种访问障碍（见下 方图6）。近一半的受访者反馈遇到了与身份可识别性相关的第三类和第四类访问障碍（分别为49% 和46%）。超过三分之一的受访者表示经历过旨在排除用户的第一类和第二类障碍（分别为38%和 43%）。受访者还表示，与其他国外竞品相比，中国社交媒体应用的访问障碍更为普遍，45%的受访 者表示注册由中国公司开发的应用更加困难，这是反馈最多的一项意见。相比之下，多数受访者认为 在账户维护方面，中国和外国的应用程序要求相似（51%）。

访问限制的国际模式

为了调查全球范围内实施的第一类和第二类“硬性障碍”（即应用商店下架相关程序和在注册页面中 某些国家的电话号码不可用）的情况，我们选取了58个国家中下载量最高的62款中国社交媒体应用进 行研究。²²我们发现，这些应用中有75%要求使用电话号码进行实名注册（不允许使用电子邮件注册 或无需注册），这表明大约四分之三的由中国开发的应用对海外用户实施了强制的身份识别要求，成 为互联网灰色地带中一个庞大且可控的部分（见附录4）。换言之，中国网络监管机构设定的访问条 件几乎是无法绕过的。

我们还进行了进一步的测试，以研究实名注册政策是否已成为阻碍信息交换的障碍。在此次测试中， 我们从39款应用中剔除了6款，原因是这6款应用不允许用户进行信息交换。剩下的33款应用可能代表 了灰色地带互联网中最重要的信息渠道。我们对这33款应用在58个国家的硬性访问障碍进行了检查， 共得到1914个国家和应用的配对。在这1914个配对中，我们发现有664个配对至少存在第一类或第二 类的访问障碍，占所有国家和应用配对的35%（更多详情见下方表1的完整访问障碍矩阵）。²³

值得注意的是，我们发现的硬性访问障碍及其在相关应用程序和地区的实施表现出相当高的异质性——这表明中国的意识形态安全防火墙并非旨在完全阻止信息交换（或者至少在实践中未能成功做到这一点）。我们在全球范围内测试相关应用发现，用户面临的限制可以分为三类。第一组，共10个应用（我们称之为组一）在全球大部分地区因第一类和第二类障碍而无法使用。这些应用包括在中国广泛使用的钉钉、快手和豆瓣，它们在海外要么无法下载，要么用户无法使用其国家的电话号码进行注册（或两种障碍兼有）。第二组，共15个应用（我们称之为第组二），通常在全球范围内可以访问，但偶尔会面临上述两种硬性访问障碍。这一组也包括了一些在中国受到欢迎的应用，如QQ、微博和知乎。第三组，共8个应用，在我们测试的58个国家中均可自由使用，包括微信和小红书等。

从下面的矩阵图中还可以看出地理上的差异。在组二当中，某些应用只有在特定地区才无法使用。例如，包括QQ和其他社交媒体在内的组二在泛欧洲地区无法使用，而某些视频流和论坛应用（如快手和知乎）在中东北非地区和南美国家基本上无法访问。由于中共对国内的不稳定局势和美国推动颜色革命心怀担忧，这种差异尤为值得关注。²⁴另一方面，在亚太地区、撒哈拉以南非洲和中亚国家，组一当中应用几乎没有访问限制。此外，令人意外的是，这些应用程序在美国几乎都不受限制。

表1: 审查的扫雷游戏——中国限制应用上的信息交流

针对58个国家中允许信息交流的33款应用的访问障碍矩阵²⁵

我们的调查进一步证实，用户在使用中国最受欢迎的社交应用时遇到了访问困难（见下图7）。在10 个使用最广泛的应用中，平均有5%的受访者表示能够下载应用，但最终无法完成注册。此外，受访者 反映无法下载应用的情况平均占2%。持续访问已注册账户同样存在问题，有7%的受访者报告他们最 终无法继续使用自己的账户，这一问题在微博、QQ和微信中尤为常见，分别有17%、13%和12%的受 访者遇到此问题。

最后，我们还研究了用户是如何应对访问障碍的（见下图7）。大多数受访者采取了适应性措施来 应对这些障碍，其中29%的人使用专门的手机来运行中国的社交媒体应用，23%的人遵守了相关要 求，8%的人表示他们最终不再对这些障碍感到困扰。然而，近五分之一的受访者删除了有访问障碍的 应用，因此被排除在灰色地带之外，无法参与到中国的在线社群中。